家

我是一个很恋旧的人，我时常会去看以前的拍的照片、想以前发生过的事情。也许是因为在这虚无的尘世中，回忆是我唯一能抓住的，我存在过的证明。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，我从小就在到处流浪。倘若再搬一次家，那我迄今居住过的地方就有二十处了。到了多伦多以后，更是每年都搬一次家。家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，那更像是把人束缚在某个地方的概念。偶尔会想，如果我要有一个家，那会是在哪里呢？不能是多伦多，更不会是蒙特利尔，北美看下来也没几个很好的地方，每座城市都很同质化。要是在中国，北京真是无聊得能把人憋死。我很熟悉、而且能住人的地方就是上海。如果曾经有那么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，那大概就是那里了。

接下来要写的，是家的故事。

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居住在这里。上初中后短暂地在徐汇住了两年，然后在初二那年退学回到这里，直到2012年出国之前。算下来居住在这里的时间其实并不长，但这已经是在我过往住处中居住得最久的了。我在2019年回来拜访过一次，不过由于家里一直比较拮据，房子还处于出租状态，于是那一年没能回到这里居住。准备出国的那段时间家里全是箱子，这次回来家里已经空空荡荡，租客早已离开，只剩一些大件的家具摆在家里。

回到小区的第一感觉是变得拥挤了，以前小区的路边还没有车，车都是停在车位上或者是地下车库里，现在路边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。说起来カーツ还真是个方便好用的工具人，进小区时物业没有询问就放行了，要是没有他这辆车，进去时少不了要和物业掰扯两句。小区一共两栋塔楼，四栋稍微矮一些的板楼，我家是其中一栋塔楼。数大概十层台阶走上去，有一个能勉强算是大堂的空间。大堂左边是门卫室，右边是信箱，往里走就是要用门卡刷开的铁门。曾经门卫室是有人看守的，如今已经没有门卫了，只剩一个空空的小房间，除了一张破旧的桌子再无他物。小时候和小区里的小伙伴鬼混完回家，都要跟门卫笑着点点头，接着门卫按一下门锁的按钮放我们回家，现在早已换成无人的电子门禁系统了。

坐着电梯上到九楼，左转进去就是家门，门上还贴着不知道哪年的春联一直没有更换。客厅的几扇窗户都朝着小区的绿化，白天很是敞亮，尽头处有一个三角形的大阳台用来晾衣服。卧室全部朝着西南方向，视野也算开阔，黄昏的时候可以看到夕阳。我还记得曾经有一天坐在客房窗户的栏杆上，看着夕阳听MP3。听的歌我也还记得，是Enya的May It Be。我的卧室是其中最小的一间，夹在主卧和客房中间。映入眼帘的还是以前那一整套的绿色儿童家具，不过摆放位置已经变了。门框处留着量身高画出的一条一条印记。桌面上贴着褪色的贴纸，窗户上贴着不知道哪年圣诞节贴的窗贴，说是褪色，其实几乎没有颜色了。

以前房间里还有个木色的书架，摆满了儿童文学和各类科普读物，我还记得最喜欢的小说是《夏洛特的网》。那时网络还不发达，我从科普读物中得知了百慕大三角的存在，认为飞机只要飞过去就会消失。之前去多米尼加时又想起来这个事，其实是加勒比海的岛国为了发展旅游业编造的营销故事。不过要是将给小时候的我听，他估计会觉得能飞跃百慕大三角很酷吧。这些书后来被运到了蒙特利尔，在清理旧物的时候全都扔掉了。研究怎么重新打开水电煤花了一番功夫，不过花功夫的不是我，是我妈。第一天晚上我没研究明白怎么打着热水器，于是直接洗了冷水澡。主卫的洗手池也因年久失修有点漏水，我不得已拿了个盆子在下面接着。

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准备去迪士尼，其实没有很早，因为我妈已经醒了，她买了点生活用品放在餐桌上。不过对于我来说，能上午起床已经算很早很早了。去找にに之前还有一会儿，这段时间我几乎就是在家里来来回回闲逛，不断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。其实倒也不是闲逛，而是在一点点寻找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。摸一摸床头柜的划痕，翻一翻窗帘后面，踩一踩光滑的地板，按一按墙上的开关。厨房门口处有一个快两米的玻璃柜，曾经在里面摆的是些送给爸爸的小物件，现在也是空的。以前他经常收发邮件，那时还要贴邮票，我就会把信封上的邮票剪下来，用水把邮票上的胶水泡开，然后贴在这个玻璃柜上晾干。

回到客厅时，发现有熟悉的旋律传来。于是，就在我认出旋律的那个瞬间，好似所有的回忆都涌现出来一样，画面开始在眼前闪现。那是一段我曾经十分熟悉，但是十几年都从来没有再听到过的旋律。我的思绪飞到了整座城市上空，像是延迟摄影一般，看着车辆来来往往，看着高楼拔地而起，脑海中飞速地播放着这座城市自我离开以来的变化。是啊，连街道周边的风景都变了许多。我看到钢筋和脚手架一点一点抬高；看到玻璃幕墙一点一点攀上水泥。那时陆家嘴还只有三座地标，现在是四座了。上初中时环球金融中心还在建，爸爸开车经过南浦大桥的时候，我总会把那栋楼叫做大水壶，就因为那个镂空的设计很像个提手。世博会的那片区域之前拆了很久，现在已经全部种上绿化了。曾经初中附近几乎可以说是荒芜的办公区，现在已经是熙熙攘攘的各大手游总部。接着，客厅重新映入我的眼帘，妈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个八音盒。那个八音盒上面本该是一栋瑞士小屋，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圆形底座。那座底座在我眼前旋转着、孜孜不倦地旋转着、从未停止过一般地旋转着，奏响与十几年前如出一辙的旋律。

十年一瞬，沧海桑田。

我走到跟前，拾起底座，不断地给八音盒上着发条。不知为什么，我此刻不想这个旋律停下，我此刻只想沉浸在回忆之中不想醒来。

“这地上的地板和瓷砖，这些家具，都是我和你爸爸当时一点一点亲自挑选的”，妈妈抚摸着有点泛黄的沙发。

“这是我觉得最像家的地方”，我说。

“你在这里的时候，是我觉得你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”，妈妈有点哽咽，然后，她哭了。

是的，她说得没错。我在这里的时候，是我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。

晚上和にに互道晚安之后，我又一个人在小区的花园里转了转。一号楼大厅正对着的是一条小道，我依稀记得我的第一辆四驱车就是在这里撞坏了。沿着小道走到小区中心，是一些儿童游乐设施。这些设施对我已显得有些渺小，也已经褪色了。我弯着腰爬上去，然后试着从滑梯上滑下来，因为摩擦力和正向力呈正比，我已经没办法很丝滑地下来了。儿童设施旁边以前是个网球场，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了篮球场。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是变电箱，变电箱后面是我曾经的秘密基地，我会从家里拿一些破烂放到秘密基地里，假装这是我的地盘。那时还会和小区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警匪——说白了就是躲猫猫，不过被发现后可以逃跑，要碰到才能算是抓住。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。和我玩得最好的是LWX和ZZX，他们一个住十六楼一个住十八楼，我们三个人的NDS合用一张烧录卡。还有一对兄妹，PHJ和PHY，他们住四楼，夏天我会和他们一起去泳池，我还在他们家里看过《威利旺卡》。

离开上海的那天晚上，妈妈和以前的朋友在客厅的餐桌上聊天，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家在帮我们保管钥匙。我觉得有点发闷，于是便坐电梯去顶楼的天台，每逢春节的时候业主都会聚在这个天台看烟花表演。天台的视野很开阔，可以直接看到陆家嘴。远处的上海中心闪着广告，也许是因为广告太亮的原因，看着很像是赛博朋克2077里的夜之城。压抑不住心中难以表达的情绪，我就在天台发了会儿疯，自言自语地录了一段视频。之前离开的时候没能好好地跟这个家说再见，现在拥有这个机会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告别。我对着小区的方向用尽全力地大喊：“再见！再见！再见！” 像是终于弥补了什么遗憾一样、像是终于解开了什么心结一样、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段人生一样。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文字才能描述我回到这里时的感觉，这是唯一一处、唯一一处我曾经看作家的地方，在这里居住的五天是我在这个家最后的短暂时光。这一次，我有好好地说再见。

上海是我所有去过的城市中，最喜欢的一座。是因为这个家的缘故吗？或许吧。